这是一堂关于西方文明的常识课,主角是,奶酪。奶酪对我们不难发现西方文化很重要吗?如果说东方农耕文明离不开豆制品,那西方自游牧发展而来的文明也绝少不了乳制品。
乳制品与豆制品,几乎在每一个味觉生态位中,都能衍生出相对应的食物。比如,对应酸奶酪的豆腐;对应蓝纹干酪的臭豆腐;对应黄油的大豆油;对应生压硬熟干酪的豆腐干;对应干酪皮的豆腐皮;对应调味用咸奶酪的豆豉;对应洗皮干酪的腐乳……
乳品和豆类,是游牧和农耕文明背后稳定的劳动副产品,在肉食供给不足的时代,它们是人类获取成本最低、性价比最高的蛋白质来源。基于这两种基本食材,人类几乎穷尽了所有的智慧,发明出了品类繁多、结构完善的乳制品和豆制品谱系。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乳制品与豆制品的强对应性并非巧合,不管是奶酪、酸奶、干酪皮,还是豆腐、臭豆腐、豆腐皮,它们都是嚼感、味感和饱腹感达成和谐的作品。
但从原材料本身来看,乳品和豆类却有一个巨大的差异:保存方式。作为植物种子,豆类的保存极其简单——干燥、避光,不需要过多处理,就能适应长时间的仓储和运输。制作成豆制品后再发酵,更多时候仅仅是为了氨基酸带来的鲜美滋味。
但乳品却完全不同:生乳在室温条件下,最快在五小时内就会变质。在杀菌、物流和保鲜条件不发达的时代,发酵成了唯一延长乳品保存期限的方法。这是大部分乳制品都带有“酪”字的原因。用英语音译,它们都是“芝士”(cheese)。
显然,奶酪这个概念,不仅局限于西餐里常见的配菜,而是全人类出于保存的朴素目的,对乳品进行发酵-脱水深加工的一个食品大类。
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最早接触“奶酪”这个词,是在动画片《猫和老鼠》里——老鼠想方设法想要获取的食物,一种黄色、多孔、三角形的块状奶酪。
事实上,虽然啮齿类是机会主义动物,不会放弃尝试任何一种食物,但因为发酵乳制品散发的味道实在过于强烈,而老鼠的嗅觉又十分灵敏,所以对它们而言,奶酪绝不是最优选。如果给出足够多选择的情况下,老鼠不会选择奶酪作为食物,而是更喜欢去吃谷物、水果、糖果这些热量较高的碳水化合物。
为什么在西方很多寓言、戏剧和小说中,偷吃食物的老鼠都会与奶酪绑定?显而易见,在无法冷藏的时代,人们会优先把更好的食物储存和保护自然环境留给谷物和腌制肉类。因此,保存条件粗放的奶酪,成了饥饿的老鼠们无奈的求生工具。
相反,人们似乎也对微生物侵蚀、啮齿动物和昆虫啃咬之后的奶酪不挑剔,更多时候,还将之视作奶酪风味的一部分。在意大利撒丁岛,人们会有意将活蛆注入奶酪内部,推动发酵进程,并增加风味。
与其说这是体现当地民俗的餐桌风情,倒不如认为,来自先祖时代的味觉记忆,至今仍留存于边远地区的食谱里。
奶酪,从不是一种代表身份、地位的食物。更多时候,它是物资匮乏和食物保存手段落后的产物。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大多数人并不能自由选择自身爱吃的食物。文明程度和物产资源,才是饮食结构的决定者。
拥有古希腊、古罗马辉煌历史的欧洲,文明发展底蕴和中国不相上下,而且与中国中原地区同样属于渔猎畜牧为辅、农耕为主的生产模式,所以中世纪以前的欧洲,和中国的饮食上的习惯十分相似。比如,根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节律,欧洲人和中国人从前都是一天只吃两顿的。早起劳作一会儿后,吃早午餐以补充消耗掉能量;下午劳动结束前把剩下的食物吃完,既方便耕种结束后轻装回家,又囤积足够多的热量应付寒夜。
再比如,农耕产品小麦、猪肉,游猎伴生品的大雁、七鳃鳗、鲤鱼,都是欧洲人改善伙食,获取动物蛋白的重要来源,这和中国人日常吃粮,逢年过节改善生活吃肉的饮食结构几乎如出一辙。而且为了保存肉类,欧洲人也发明了腌制、发酵工艺。当时的他们和中国人一样,吃腌肉的机会比新鲜肉类更多。
相反,作为游牧副产品的乳制品并不流行。一直到罗马共和国结束后的公元60年,一本名为《农学》的著作里,才提到奶酪作为奖赏,是古罗马勋臣的专属食物。这与唐宋时代中国士大夫阶层爱吃农耕帝国里产量极低的羊肉、酥酪如出一辙。
1934年,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组织了中国西北联合考察团,瑞典团员贝格曼在新疆罗布泊的小河墓地,发现了一具服饰华贵、丧葬讲究的木乃伊女尸,她被亲切地称为“小河公主”。但当时中国时局使挖掘无法继续,直到2000年,中国探险队才在卫星定位系统帮助下,重新发现墓地。
也是在第二次发掘中,细心的考古队员们在小河公主的肩颈和胸部发现了一些“土块”。化验之后发现,这些是公元前1615年的奶酪。为何会在木乃伊身上摆放奶酪,可能是一种为了让死者有食物可以吃的祭祀行为。
无独有偶,在西亚两河流域、中亚草原、埃及沙漠,也都曾发掘出时代接近的奶酪标本。显然,在交通并不通畅的时代,以发酵乳类延长保质期绝不是某个人的发明,而是不一样的地区人们共同演绎的风土艺术。
草场、牛羊马骆驼、时间、微生物,以及牧民,所有奶酪所必备的形成元素并不是特别需要强加在一起,在有游牧传统的地区,一切都水到渠成。
拿中国来说,内蒙古的奶豆腐、新疆的奶疙瘩、云南大理白族的乳扇和石林撒尼人的乳饼,虽然有不一样的制作流程、不一样的烹饪方式、不一样的食材搭配吃法,但它们本质上都是奶酪。反观奶豆腐、奶疙瘩、乳扇、乳饼的产地,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造就奶酪的,是适宜游牧文明诞生的自然环境。
流行于蒙古高原的艾拉格奶酪,是一个更有代表性的例子。每年在母马发情的季节,蒙古牧民们将马奶集中起来煮沸、发酵,然后通过布袋过滤并压制脱水,最后将它悬挂在蒙古包入口,以便任何经过的人都可以摇动它,使其快速发酵熟成并风干;要么绑在马鞍上,在一天的骑行中达到同样的效果。
艾拉格奶酪是草原上一种很受欢迎的小吃,可以正餐时泡在茶或汤里变软再吃,也能当成零食,满足牧民一整天放牧期间补充热量的需求。
按照地理决定论,如果历史稳定地线性发展,那么今天世界奶酪版图,应该以中北亚草原和西亚新月沃土为核心,向周边辐射:这是人类游牧文明的肇始地,也是奶酪最早的诞生发展地。
然而,历史充满了偶然性,大部分时候,它并非理想中的线年,发生在乌克兰境内的“卡法战役”,成为奶酪传播发展的转折点。
卡法城位于今天的乌克兰境内,当时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金帐汗国与威尼斯共和国的边境,也是黑海区域的核心港口城市。
金帐汗国由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的堂兄拔都建立。13世纪到15世纪长达200多年的历史里,暴戾和贪婪的金帐大汗从未停止对周边富庶地区的劫掠。很不幸,当时依靠海洋贸易大发横财的威尼斯,正是欧洲最富庶的国家之一。
富庶的威尼斯商人在卡法城建造了高墙深壑,蒙古骑兵虽然彪悍,但人与马的冲击面对城墙却无可奈何。久攻不下之际,蒙古人将一些浑身黑斑、散发着脓血臭味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入城内。几天后,卡法城内陆续有人出现和抛入尸体一样的症状:皮肤上出现大量黑斑,手指末端坏死和出血,坏疽,渗出血液和浓汁,高烧不退、精神错乱,发病四十八小时内在痛苦中死去,人们将它称为“黑死病”。
事实上,黑死病正是由鼠科动物传播的鼠疫,而卡法战役,则因此成为有记载以来最早的细菌战案例。
鼠疫出现在金帐汗国的早期病例已不可考,大概率与游牧民族当时的卫生习惯和饮食特征有关。但在地广人稀、还经历过蒙古人杀掠的中北亚,传染病遇到了最大的天敌:隔离。所以只能称为病例,而非疫情。
然而,把鼠疫患者尸体抛入繁华的港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笃信天主教的民众崩溃了,认为这是“神罚”。很快城门失守,经历了蒙古骑兵的第二轮洗劫和屠杀。
最可怕的是,威尼斯商人们看到“神罚”后,慌慌张张地携带金银细软,逃回意大利本土。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潜伏期”这个医学名词。
根据不完全记载,卡法战役后的1350年,至少有2500万人死于黑死病——要知道,当时全球总人口也不过4亿。欧洲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死于黑死病。
农耕时代大量人口死亡,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大量耕地变成荒地。很多女人和小孩被迫参加劳动,社会物资极度匮乏,劳工工资也大幅度上涨。很多封建主因雇不起劳工而破产,被迫出租土地,由劳工自主耕种,并大幅度降低租税,要求只用缴纳固定的货币地租。简言之,田地还在,耕田的人不够了。
这种背景下,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退耕改牧,人们纷纷选择种植不用过多工夫料理的牧草,放养家畜。
古罗马时代,人们以蔬菜、谷物和极少量肉类为食物形成的饮食结构开始崩塌,牛羊肉、牛羊乳慢慢的变多地称霸人们的餐桌。
如今在欧洲,各种奶酪铺满超市柜台,让东方人常常怀疑他们是不是“奶酪当饭吃”。事实上,这与牧业的兴盛、奶制品的供大于求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