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放假回家,心情总是格外复杂:在外面思乡,回家后又发现真实的家总不如怀念中完美。向外奔跑,似乎只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距离,重新审视成长的环境、熟悉的亲人和过去的自己。
阿青也不断向外奔跑着:他告别家乡潮州到北京实习,又辞掉体面的工作,远赴英国学习冷门的食品研究专业,在餐馆里做兼职厨师。对于阿青来说,“家乡”这个词仿佛被冰冻在时间里——那是个茶酒文化盛行、男女长幼有序、家族亲人“一团一团抱在一起生活”的地方。从冷清的英国厨房掉入推杯换盏的家族聚餐,阿青在离与归之间,一点点看清家乡的轮廓和细节。
国庆假期结束之时,单读分享阿青的文章《回家这件事》,与读者朋友们共同体味归家的复杂心情。是否只有再次离开,我们才会重新开始想念家乡?
回家之前的最后一天,也是你在英国一家连锁酒店厨房一个人干的第八天。上次你跟家里人说你换了一份在英国厨房的兼职,爸妈都很意外。他们无概念,只知西餐烹饪肯定和中餐炒菜不同,不过还是表现出高兴,毕竟“这次总算符合英国最低薪资标准”,换过来一小时有一百块钱。两周前你跟酒店经理说要请两周假回趟家,她回“那很好啊”,然后默不作声给你安排了连续八天的班。毕竟每年六周的带薪假期对于厨房这种蓝领工作而言,有人请长假,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有人要替班。在假期前后疯狂加塞,为常规操作。
一家酒店的厨房只有一个人上班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这里大部分菜都是预制菜,只要动作快就行了。
4 点 45 分,你到达厨房。将各个冰箱和沙拉台的温度记录在食品安全册内。检查油锅内油的质量。将洗好的烤盘放回烤锅中。装好一大桶开水放到煮锅上。把炸锅、烤箱、烤比萨炉、烤面包机、电煮锅开关打开。再检查冰箱里前一天用的配菜剩多少,拿上缺的东西,有时是生菜、小番茄、柠檬、黄瓜,有时是辣椒、小葱、紫洋葱。洗干净,该切片、切条、切粒的,分别处理好。昨天的炸鱼浆糊用完了,得重新调,拿来一个长盆,按比例加炸鱼面粉和水,叉子不断翻打搅匀至奶昔一般黏稠。再放一些生面粉到另一个长盆里备用。Beef Ale Pie(注:起源于爱尔兰的一种英式派)搭配的肉汁也用完了,简单,50 克浓缩粉、750 毫升热水,搅拌均匀便能用上小十次。
准备工作做完,便可以把早上剩下的餐碗、杯具都洗了。相比中餐厅,这家酒店厨房最大的好处是不需要刷碗——有一个巨大的洗碗机,只需将餐具上的食物残渣倒掉,再用高压喷头冲刷表面油污,分门别类放进托盘,五分钟就能还给你一副洁净餐具。唯一的缺点是声音巨大,每次把盘子从洗好的铁架拿出,你都小心翼翼,它们相互接触、碰撞的声音太清脆、响亮。而每次把一整盘洗好的刀叉倒到待晾干的容器更是噩梦。你没测算过分贝的大小,但肯定不亚于地铁进出站时呼啸的空气撕裂声。倒之前,你都张着嘴呼着气,假装这动作能抵消另一股声音。
忙完,你抬头看了下时间,5 点 45 分。厨房门打开,Keir 走进来。他是今天的大厅经理,正式来第一个订单之前他会先跟你交代今晚预计的忙碌情况。他说今天单子不是很多,只预订了十几单,但他撇了一下嘴,你知道他还有线 点会有一波高峰,两张大桌加起来十个人。他需要一个积极的答复。
送走 Keir,厨房里一阵寂静,准备迎接今晚的第一单。你盯着小票机,它就是你的任务分配器。6 点刚过,小票机便发出响动,是纸张印刷的声音,连续出了三张同样的主菜小票。你看了一眼:两个顾客,一个芝士汉堡,一个比萨。大脑稍加简易地处理,便调动身体运转起来。
汉堡肉送进烤箱,倒计时 7 分钟。从冰箱里拿出面团,塑成圆形,抹番茄底,撒芝士碎,摆上配料。
倒计时结束。烤好的比萨拿出,用比萨刀一切为八。组装汉堡。按下上菜台边上的按钮呼叫 Keir。
他将两份菜拿走,你看了一下时间,6 点 14 分,第一单挺快,也不累。但如果同时来单,或者多人一桌,便没那么轻松了。你不幸言中,没休息几分钟,又来了一个订单,听小票机出票的时间比上一单长了一倍不止便能知道,你未松弛的神经又开始紧绷起来。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备餐、制餐、洗碗,都由你来完成。7 点,同时做十个人的菜的时候,你感觉自己像一个高度旋转的陀螺,在狭小的厨房、冷库、冻库间旋转。不管此前台面收拾得有多干净,做完便摆满了各种各样还来不及放回小冰箱的调味罐,台面和地面散着一些食物残渣。但忙的时候时间总过得很快。送走最后一单,抬头,8 点 54 分,你松了一口气,但这不意味着工作结束。
你又切换到清洁模式。洗所有的碗和餐具。纵使有洗碗机,也无法一次洗完,为了早点 回家,你趁着洗碗机每次运作的间隙收拾厨房。将物品回归原位,将所有今天打开的东西贴上日期标签,将所有今天过期的东西记录在案并丢进对应的垃圾桶。再给所有台面喷洒清洁剂和消毒剂,用干毛巾将不锈钢的台面擦得锃光瓦亮。接着清点所有冰箱内剩余的食材,列出一张供明天用的需要解冻的食物单子。再端着大大小小的容器去零下十八度的冻库解冻。最后把垃圾丢到后院的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接下来就只是等待大厅经理做厨房检查,一切合规后,这一切才算结束。
不忙的时候十点能回家,忙的时候十一点。到家,你看了下时钟,十点半,不快不慢。
将白天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接着收拾完,把要给朋友、侄女和家人带的四只玩偶和一瓶葡萄酒塞进行李箱,便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明天要开启回家的旅程,一场奥德赛,你需要先拖着行李走半小时去火车站,坐火车去伦敦,飞十一个小时去广州,再从广州坐三小时高铁回家乡。你暗暗劝自己早点入睡,但脑中的陀螺还在旋转,这是夜晚厨房高峰工作后常有的反应。半睡半醒间,脑海中闪现了几下晚上做错订单被客人退回来的情形,Keir 撇了一下嘴,你刚想开口解释,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两周不用再工作。你庆幸,并期待家乡的食物,你回忆起它们的形状、味道,虽然鼻子闻到的只有房间淡淡阴湿的气味。陀螺转累了,你入睡了。
你有时候觉得,这样一个世界上存在两种时间。一种是在场时间。你可以很清晰地觉察它的流动和它留下的痕迹:醒来后电子设备屏幕显示在 7 点 05 分,下一秒变成 7 点 06 分;镜子前稀疏长出的比前几日更长一点的胡须;昨夜大雨过后窗外留下的水渍印迹;一口气将挂在墙上的日历从 7 月 1 日翻到今天。每时每刻总会有不一样的度量物,供你验证当下每一刻意味着历史的堆砌,或者瓦解。另一种时间是不在场时间:全世界(目前为止)都以均等的时间速率流动着,但由于你不在场,这一部分世界的时间好似冻住了一般。
对常年离家的你来说,“家乡”这个词背后的那个空间,就好像存在着一个大型的时间冰冻装置,你的离与归之间间隔多久,时间便冻住多久。这次,你跨越了半个地球,火车、飞机、高铁,纵横交叠,从地图的一边钻到一边。
离开高铁站台,迎面而来的人操着乡音在说些什么,你瞬间调用起家乡的语言系统,终于听清,他在问“你去哪里?”,你摇摇头,摆摆手,往前一段路,走进一辆网约车。
当你望向车窗外经过的阿青烧烤、美好肠粉、丽荣发廊而愣神时,手机收到妈妈发来的一条信息,问你到家没,让你打电话给亲戚。你回,不打,晚上聚会就能见面,也没差几个小时。妈妈发来一呲牙表情,她知道不能奈你何。你经常没有如她意,总叛逆。
不过晚上的确要聚会。准确地说,是家族聚餐。你生在南方沿海小镇,这里宗亲文化盛行,人们习惯了一团一团抱在一起生活,或许这样比一个人生活更加有韧性。血缘先把人群划分为家族这一组别。而家族聚餐便是你家常有的维系成员之间关系的方式。你们婚礼聚,葬礼聚,满月聚,百日聚,周岁聚,出花园(注:成人礼)聚,节日聚,生日聚,相聚聚,离别聚,升迁聚,发财聚,闲来无事聚,有事相求聚。今晚聚餐的主角在你,你离家一年有余,这次去到比上一次离家更远的地方。一开始家人得知你又要远去时,脸上挂着尬笑:“无你便(注:潮汕方言:真拿你没办法),反正我们也不懂啊,你自己把握。”但内心一定直摇头。
在你家人眼里,你不出众,但总是很出格。那年你中考落榜,已经缴了当地一所职业学校的汽修专业的学费,突然反悔,又交了一笔择校费,读上当地资源最差的高中。高一时你妈在餐桌上对你说“我们对你没什么期待,三本就好”,试图安慰你不用有太大压力,活着就行。结果你却临时走了艺考,考上当年全年级只有三个人考过的一本线。毕业后大多同学留在离家更近的省内找工作,你却偶然找了一份北京的实习,后来留在那边继续工作。北京第二年,疫情时人心惶惶,家人劝你“实在不行就回家”,你却又换了一份头衔光鲜的大企业的工作,似乎得以延续“在外过得很好”的叙事。就在家人觉得这就是个头的时候,去年你辞掉工作,转租房子,北京的社保也停掉,头也不回跑去英国。
汽车驶达近家的小路。你踏出车门,把行李从后备箱拽出,物件和脚双双落地的那一刻,记忆中的景象开始解冻。原本税务局旁边应是一片前施工状态的临时菜地,现在筑起了蓝色围挡,往前走,半边的路面都被凿得坑坑洼洼,黄色警戒柱立在旁,看起来又是在做路面维护。拐角,右拐走进住宅区,这里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许多私家车停放在道路一侧,另一边是不同人家的自建房。这一片是城中村,人们凭着地契在城里盖起楼房。你家也不例外。
到家楼下,看到被磕掉了半片的瓷砖一角,台阶下露出斑驳水泥,和上回,上上回你到家时一个样。你按门铃,一会儿门锁便弹开,进门,半截身体跨入阴影中,清凉击退了热,楼上木门打开,传来熟悉的妈妈的声音。
“弟啊,来哇,嘿嘿嘿”,前半句洋溢着盖不住的惊喜,在监控摄像头里确认你的身份后,后半句则是熟悉的爽朗笑声。你走上楼梯,妈妈站在三楼客厅的门旁边,带着熟悉又好奇的眼光好好打量这些日子来你的变化。对她来说,你也像刚刚解冻一样。冰块内的我悄悄生长,她也无法见证,只有装置失效,破冰而出的时候,展现出异样。你们走进客厅,光变得敞亮。
“顶毛做无爱剪,做有变!”(注:潮汕方言:头发怎么还不剪?你真行呀!)妈妈盯着你的毛发,长时间没修剪也没了应有的结构,长途跋涉后显得更毛躁,像一堆卷曲的杂草耷拉在头顶上。
“嘴符水噜落克,来。”妈妈指了指客厅桌上的早已准备好的白色茶碗,里面无茶,清水里沉淀着一些黑色烧焦物,“噜三下,再抹三下面”。那是妈妈从阿娘那里求来,保佑你远行归来、出入平安的。更小的时候,这符水主要治疑难杂症。一次你扁桃体发炎,高烧不退,几帖药落肚,没见好转,最后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碗符水,吩咐你喝下,再掏出毛巾抹了抹符水,给你擦脸。一下,两下,三下。不知是符水真的起了作用,还是离好转就只差那一晚,第二天起来果真不发烧,看你精神好了许多,她拿着仍有余温的温度计端详:水银顶在 37 度往下,便转头又对着你说,“兴死有去求”。【注:潮汕方言:还好有去求(神仙)。】
“看看,我们变老了吗?”妈妈望了望爸爸,又看向你问。躺卧在木椅上的爸爸坐了起来,“来啦?”一句明知故问。
和上一年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印象中爸爸最明显的变老指标是头发,你小的时候爸爸有一头茂密的头发,胡子拉碴,你站在摩托车前时他会用胡须扎着你逗你玩。上大学后他的头发越来越稀疏,一开始还逞强着梳出一副正面算茂盛的形状。直到去北京工作后的某次回家,发现他已放弃逞强,剃光所有的头发。另一个变老指标是冲动指数下降,尤其体现在飚摩托车上。小时候,他载你上学时,不知道是要展现技术高超,还是要表演《速度与激情》,争分夺秒赛过剩下一秒的绿灯,过弯时狠狠飚了个弯,弯把你和他都摔倒在地上。人把车扶起来后,压住语气让你别跟妈妈说。前年,还是大前年时,妈妈打电话跟你说“领父最近开车过凶,半夜还经常去打牌”,意图让你劝劝他。去年起已不再听到他半夜打牌、飙车,妈妈说爸爸每天下午三四点准时去沙洲坝散步,一个人。而妈妈则保持着染发的习惯,脸上挂着笑,一副期待你能读懂她话里有话的表情,和记忆中一个样。
近二十个小时的跋涉加上七小时的时差,你人还是晕晕乎乎。收拾完行李,冲完澡,妈便催促你该出发去酒楼了。“我们要早去,其他人六点半后陆续就来了。”爸从储物间把两樽马爹利装进袋子。“肯定喝不完那么多的。”你说,“我今天没办法怎么喝酒的。”“为什么?”你解释说倒时差,很晕,白天不能睡觉,要不然晚上会睡不着。
不过,说完你便打开行李箱,掏出埋在衣服堆里的红酒,握在手中,说这是从你做志愿工作的农场咖啡馆买的,法国农场酒庄酿的自然酒,晚上聚餐可以喝。
“葡萄酒啊,个姿娘食个。搭埠食洋酒。”(注:潮汕方言:葡萄酒啊,是女人喝的。男人喝洋酒。)妈说。
今晚要去的这家酒楼叫“旺角”,你第一次去。一般来说,家族聚餐的地点都是固定的酒楼,通常根据相熟的主厨来定。早几年前经常去三环、兰桂坊、开发餐厅,后来又去团圆酒店、荣兴酒家,有时候是因为换了主厨,或是哪家食物的出品有下降,几次没改善,下次聚餐便会换新地点。你发现其中几个名字都与香港有关,也许对于酒楼老板来说,这些符号便意味着红火的生意,也许也跟上个世纪中在香港崛起、四散又回流的潮州菜酒楼有关。
家乡重在体现食材本身的味道,对于食客和酒楼来说,也是共识,所以会点菜是极重要的。一是拼配得当,讲究荤素、浓淡、甜咸、汤菜的搭配,既得有卤味,有肉有菜有海鲜,也要有汤,有炸物,有甜点;二要确保食材新鲜,尤其河海货。若日常聚餐,则需避免点上经理引导的华而不实的菜。舅舅是家族里最识吃的人,又因为他卖酒,人脉广,认识不少厨师,点菜的任务一般交给他。到酒楼时,舅舅也在,直招手让你一起来点菜。你走进,发现他头发也花白了些,看来也放弃了染发的习惯。
“旺角”进门不远处的拐角与家乡其他酒楼一样,专设一块区域摆放食材:及腰高度的铺满冰块的长桌,上面摆放着黄花鱼、带鱼、鲷鱼、墨鱼、红鱼、豆腐鱼等颜色各异的鱼类,旁边大盆小盆堆着碧绿的薄壳、剥好的生蚝肉,间隙处再摆生蔬、辣椒条点缀;长桌后面坐落大大小小的水族箱,灯照下龙虾、三目蠘、膏蟹、竹节虾、指甲蚌在水中发呆或畅游。隔壁有一间隔开的小屋,透过玻璃能够正常的看到里面的各类熟食、卤味,有挂着的卤鹅、白切鹅、咸鸡和猪头肉,有摆着的鹅血、鹅翅、鹅肝等各类内脏,也有豆干、卤蛋等配菜在一旁。这家酒家还卤好一锅鲫鱼,煎过的鲫鱼段表面露出皱纹,和葱段一齐泡在褐黄色卤水中。
一般来说,在你看到眼花缭乱时,酒楼经理便会先发制人,给你推荐贵菜,比如龙虾、象鼻蚌、响螺、东星斑,这时候要懂得拒绝。“旺角”的经理是一位年纪三四十的女性,短发,着一身便服西装,简单几句招呼后,果然问到:
你来到楼上大包间,装潢的风格和小时候去过的酒楼没太多差别:内里大圆桌可坐十数人,桌上则是玻璃转盘和摆好的碗筷,足够容纳一次家庭聚餐。门边一张红木长桌,几对木椅,方便客人等候时歇息,但主要是供客人泡茶用。按理说,先到的人,抑或是主人,要冲茶招待其它人,这是规矩。不过你许久没回家,也没了规矩,只木木地坐在包间木椅上,留副茶具静静待在远处。你想起小时候躲在房间里写作业时不时被爸妈叫出来不情不愿喝茶的情景,稍大一些后爸妈几次要求你冲茶招待客人,你笨手笨脚,也学不会。说是学不会,可能是不想学。那时候你想,为什么人们要喝这么苦、落肚后晚上又难以入眠的东西呢?
但说来也奇怪,去年回家时你和外地来的朋友聚会,你却很自然地冲茶招待朋友们。临了还念念不忘,回味起淡淡的鸭屎香【注:凤凰单丛茶中的一种香型,因种在“鸭屎土”(黄壤土),茶叶叶形似鸭脚木而得名】,跟家人讨要了两罐茶带去北京。去英国前又在行李箱塞了两罐新的,甚至特地买了地道的全副茶具。或许你讨厌的不是茶,是对小时候的你来说,背后的一套规矩。
不一会儿,人陆续到达。跟好久没见的大人寒暄几句,再跟熟的、生的小朋友们打完招呼。表哥也到了,但你们没什么眼神交流。“人齐了,坐哇”,谁喊了一声,大家便陆续入座。待别人坐得差不多,你才慢吞吞往餐桌走。上回你和女朋友回家,家人欣喜到以为是要宣布什么人生大事,连续组织了几次家族聚餐,里外三圈亲属和朋友都见了个遍。几遭聚餐后,经女朋友提醒你才发现每次的座次分布都体现出一种默契:一边是男性,一边是女性和小孩,而你和女朋友恰好坐在正中间。你一直以来都以为只是随意坐,怎么方便怎么来,原来是你总太晚入座,等到找位置的时候,别人都已坐上,留下集体默契的缺口,等你填上。这次你本想就近找个位置坐,舅舅说:过来,坐这边。于是坐在你爸旁边。
菜还未上,大家也不闲着。有人将酒倒进酒扎,分至各个酒杯。相邻坐着的人三三两两道起家常,偶尔打趣。你则对付着眼前的小菜:萝卜干、炒花生。解口闷,磨时间。
家乡以牛肉火锅闻名,但实际上,肉类来说,鹅才是主角,其中则以卤的做法最为主流。对从小吃到大的你来说,卤鹅是家常菜,也是上得了台面的菜,逢年过节少不了它,档口上晾着的,闹热(注:潮汕地区的春社民俗活动。)红桌上摆着的,餐桌上盛着的......过年之后的好一段日子几乎每家每户每一餐都在消耗卤鹅余料。“食够真实畏死”,(注:潮汕方言:吃到真的烦死了。)你还记得数次节后的餐桌边,妈从微波炉拿出卤鹅说这话时的神情。但腻虽腻,一吃不上,你就挂念。在北京时爸妈会把过节拜完的卤鹅斩成若干份,冻到硬邦邦,和冰袋一起走空运物流给你。这也成为在北京时你宴请好友的秘密武器。提前一晚拿出解冻,再现切点蒜碎兑白醋、白糖,卤鹅切片、加热后顶上垒点香菜,便是一道压轴的特色。身处异国后再没这机会解馋,看着河上游动的大白鹅,有时竟也会吞吞口水,想象入口时那股鹅皮黏糯鲜甜、鹅肉紧实又香气喷人的味觉嗅觉双体验。
和绝大部分仍有乡土气在的城市乡镇一样,烟、茶、酒,是整个社会运转少不了的三个要素。在你家乡,茶的比重被放得更大,或许是因为有深远的饮茶文化,有繁荣并名声在外的瓷器、茶具以及制茶业,或许是喝茶成为了最主要的日常社交场景。家里来客人要喝茶,开店要喝茶,谈生意要喝茶,就连吵架谈判也要喝茶。而酒,你不知道其他家族如何,你的家族聚餐,一定少不了酒。聚餐时喝酒像给大家上了一注,人们得以摆脱生涩,进入日常少见的表演状态,可以红着眼和脸说一些似乎不需要负责任的话,开一些让人头疼的荤段子,喝到兴起,好面子的会当场打电话下注六合彩,“鼠给我下 1000,18、49 各 200 块”。笑声起,骂声落,一场聚餐才算完成。然而,酒喝多了并不好受,谁都知道。你见过数次爸喝多了回家跑去厕所呕吐不止的情形。但每次聚餐都还是会喝。当男人倒酒,女人们皱着眉说“迈食太多”时,进入杯中的液体却只多不少。似乎这一句劝反而使得某种要强愈加旺盛,越劝,倒的酒就要越多。
抽烟,食酒,这两件在成年之前对你来说从来都是禁忌的事情,某个节点过后忽然向你打开。或许是上大学之后,或许是工作之后。先是总有大人有意无意询问你是否抽烟,再是聚餐时安排你坐在男人们旁边,劝你喝酒,让你敬酒。有一阵子,大概是几年前,你在家族聚餐上喝得很凶,大人们彼此间发出赞许:“个大人哇!酒量可以。”
是熟悉的蒜蓉大虾,家常聚餐常点的一道菜。大虾剔掉虾线,对半切开摆好,将热油泼过的蒜蓉和辣椒碎和麻油混在一起再浇在肉上,蒸熟后的虾尾微微翘起,蒜香十足,这时再淋以勾过芡的炒芹菜碎粒作为点缀。一口咬入,弹牙的虾肉再次提示你,这不是在英国。英国家附近有一家海鲜店,是该城唯一一家。有次买了虾,个头虽大,但全都是死的,无论怎么做,那肉和记忆中鲜活的虾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你一口咬破大虾,满嘴溢出蒜香和虾鲜味。
笋粒薄壳米打破了尴尬氛围,简单却甜美的一道菜。正值时令的家乡夏笋切粒焯水、炒熟的薄壳挑去壳只留肉,再搭配韭菜花粒,大火猛炒,淡盐调味再勾芡,便是一道混杂三种鲜味的热菜。你爱极了薄壳,以前在家中你也常吃,带壳薄壳炒完调味,关火后再和金不换(注:罗勒)翻炒几下,便是一道极下饭的菜。薄壳又叫海瓜子,实在贴切,吃得熟练的人,用筷子夹起薄壳,吮掉肉粒,再突出壳,并用飞快的速度循环这一动作,就像在嗑瓜子。
或许你只是不想浪费这专门带来的葡萄酒。农场的朋友推荐你,说这是法国小农场直供的自然酒,你便买下,因为知道回家会有聚餐,聚餐少不了酒,这酒便算是你带来的微不足道的跨洋手信。只不过你没意识到,男人喝洋酒,葡萄酒自然便被排除在外。虽说葡萄酒是女人喝,但实际上也没几个人主动品尝。推脱来推脱去,你带来的酒便变成了摆设。威士忌混葡萄酒则变成一种两边不讨好的古怪存在。除了对你而言。
你得以夹起两块甜秋瓜烙,以甜解酒。秋瓜就是丝瓜,有甜款也有咸款。今次是甜款。表皮煎得微焦,咬入有酥脆的口感,接着是绵密的丝瓜肉,表面附带的一些油炸花生碎又提供了油香。但酒喝得太多,舌头很难再体会食物本身的味道,吃什么都带酒味。吃完两块,你竟然自己把酒扎里的混合酒倒入,喝下,没跟任何人互动。
虽然你在家族中是最小的一辈,而所有的哥哥姐姐几乎都比你年长十岁上下,但你以为小时候你和表哥的关系最好。那时你会因为去舅舅家作客而高兴。有时候能过夜,和表哥聊天,偶尔还能参与他和朋友们聚会,你在一旁听着他们弹唱李志的歌。毕业去北京工作后,你们的联系慢慢的变少。两年前你把表哥拉黑了。关于疫情的一次讨论后,那次如喝酒般上头的争论中,你发:“我觉得咱们没有讨论的必要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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